九月二十七日/星期四
一大早,小唐掛電話來,充滿歉意地說他不能陪我了,因為「有關單位」昨天到旅行社,詢問這兩天有無接待客人,特別是單身前來者。我的老友一聽就緊張了,知道當局已開始清查來路不明者。他顯然否認了我的存在,但是不好意思親自對我說,只好叫小唐通知我。 我就這樣被「放鴿子」了。
但是我一點都不怪他,他怕,因為他知道我是來幹什麼的,所以我直到五天後離開都沒再聯絡他,免得他擔驚受連累。小唐則顯然不知道,只當我是個家具商來玩耍、採購,為了他們公司的「背信忘義」,一直跟我道歉。
也穿夾腳拖 我的打扮很緬旬
來了之後發現夾腳拖鞋是緬甸人的標準裝備,當天我就穿雙夾腳拖鞋背著相機包很「緬甸」地出門了,想先到大金塔瞧瞧狀況,因為小唐雖然告訴我當局從昨天深夜已經開始抓人、抓和尚,但是示威一定還會發生。
沒想到才走到半途,我的緬甸「迷彩」就宣告破功。身後竟然響起「Hello, where are you from?」回頭一瞧,一位笑瞇瞇的中年男子。
我當然不敢掉以輕心。昨天在示威現場曾有蹲在地上的示威者對我怒目而視、低聲怒斥,顯然群眾把我當成是政府蒐證人員,哪有人敢這麼大剌剌地拍照?可是我也注意到人群中有些人的眼神特別詭異,他們透露出的神色是想搞清楚你究竟是什麼來路。我百分之百相信他們就是政府線民。
遇上「線民」 虛與蛇委一番
所以,我就把這位仁兄暫時當作「政府線民」來處理,跟他「訴苦」來進貨兼玩耍,沒想到碰到騷亂,不但玩不成,連貨都沒辦法進。
這位名叫翁凱(化名)的老兄一聽,立刻自告奮勇要帶我去其實早已去過(我謊稱第一次來)、他家附近的臥佛寺。我只好將計就計跟著他去,發現小唐早上說的話一點都不假,「帶頭示威幾個佛寺的和尚在前一晚半夜已經全數被抓走,其他佛寺則由軍隊進駐,不准和尚外出」。接著我就要翁凱帶我回蘇瑞街,才到火車站,就見到大批人群往回跑。
部隊見人打 流氓耀武揚威
翁凱探問之下,叫我別去,我怎能不去?就悶著頭往前走,快到橋頭時往回跑人愈來愈少,一個對面跑來的人氣喘吁吁地說,「你是外國人嗎?別過去,他們(軍人)殺外國人」。
我抬頭一看,圍著紅領巾的軍隊已從橋的那頭整排端著槍走過來,立刻掉頭往回走。
這時,火車站一帶還有很多人,有些年輕人開始對軍隊叫囂,也有位拿著簡陋的彈弓向遠處的軍車射石子。我在仰光所見到示威者的「暴力」,也就只有那麼多了。
但是軍隊顯然決定不能忍受。橋頭的軍隊突然分開,幾輛大卡車火速開來,衝散人群後,拿著藤條棍棒的鎮暴部隊就一躍而下,見到人就打,有走避不及跳上公車的也被拉下來打。
最令人不寒而慄又作嘔的就是軍車後面跟著大約六、七輛小公車載運帶著棍棒的流氓,他們也是跳下車來惡行惡狀見人就打。這些軍人利用老百姓攻擊老百姓,其心可誅其行可鄙。
催淚彈瀰漫 可是無處可逃
「逃離」這個現場後,我一直想繞路到小金塔附近,但是已不可能,所有路都封住了。
幾乎整個仰光市都瀰漫著催淚彈煙霧,眼睛刺痛、鼻腔嗆辣,真是難過,可是沒處逃,到處都是。任何一個地方只要有人群聚集,不消十分鐘,軍車就出現了。足見緬軍消息之靈通、調動之靈活,市內部隊數量之龐大。
我拿著條濕手帕掩住口鼻,一路疾走一路拍照,不知走了多久,終於繞過小金塔,來到一處類似公車總站的地方,遙遙望去,我住的旅館已經在望,但是橋頭也被封住,正轉身間,人群開始騷動,原來七、八輛軍車突然從右邊法庭大樓那邊開來,帶著棍棒的軍人一湧而下,大家都沒命的跑,我當然也跟著跑。
鑽進樓梯間 哀求屋主開門
我穿著拖鞋,年齡也一把了,哪裡跑得過他們,眼見前面幾個人鑽入路旁樓梯間,我知道跑不動,就跟著往裡鑽,後面又有人跟進來,我就一直被推著往上跑,最後全部人都卡在黑暗的樓梯間,最底下的人則被打得哀哀叫,我被擠壓得氣都喘不過來,第一次體會到被擠死確實是可能的。
最前面的是個大約十來歲的孩子,整個人被壓在三樓的鐵門上,拼死騰出手來敲門央求屋主開門,一位同樣嚇得臉色慘白的女孩出現在門口,顯然不知該不該開門,她的表情是要哭出來的樣子,猶疑了一下,臉上突然現出一絲堅定表情,拔開門拴,我們就一個接一個蹌踉進到她家,全部進去之後,她慌手慌腳再度把門栓上,轉身背抵著門坐下,就哭出來了。
想要拍張照 老祖母央求No
這時,底下街上傳來打砸、吆喝的聲音,催淚瓦斯從開啟的窗子飄進來,大家都捂著鼻子揉眼睛但不敢出聲。我潛到窗前,見到流氓正揮舞著棍棒耀武揚威,拿出相機準備拍照,卻聽到身後傳來近乎哀求、壓抑的「No」聲,回頭一望,看起來像女孩祖母的人,搖著一頭白髮央求我別拍照。
我突然覺得自己很爛,她們冒著生命危險營救、收容我們,我竟然要做可能危及她們的事。於是我立刻收起相機,滿心抱歉地低聲說,「對不起」。臨走之前我想再好好謝 謝那位老 太太,她揮揮手作出「拜託,趕快走吧」的手勢。我真是很感謝她。兩天之後又找回那個地方想謝謝她,可是門關著。